沈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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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黄】春秋(57)

57.

A市的夏夜嘈杂燥热,黄少天将车窗打开了一小条缝,让一点温热的风顺着那横条爬进了密闭的空间里。喻文州没有察觉,他微微蹙着眉,神情凝重地看着窗外来往的车流,额前的一点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谁也没有说话,车子里只有空调细微的声音。黄少天踩着油门,手心渐渐地出了汗,在某个红灯亮起的路口,他小心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他想,他不能比喻文州还要紧张。

他用余光看了一眼喻文州的侧脸,那张精致而温和的脸庞看起来似乎和平常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有碎发下微蹙的眉毛和因为没有聚焦而显得有些空芒的眼神流露出了一点担忧与茫然。

喻文州显然是在意喻姗的。

黄少天从第一眼看到喻文州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即使喻文州没有表面上那样顺从喻姗,即使偶尔他们也会争吵,即使喻文州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愿意按着喻姗安排的道路走下去,可喻文州还是爱着喻姗。那是一种夹杂着无奈与博弈的,本能的爱。

绿灯亮起,一道白光忽然极快地车窗前闪过。

轰隆一声,雷声响起,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雨下得很大,雨刷不断地推开车窗上汇聚的雨水。

车子在第一人民医院的急诊中心停下,喻文州拉开车门,黄少天拉上手刹,也急匆匆地下了车。

喻文州站在台阶上,冲他摇了摇头。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眼神里也带着倦意,说:“你不用一块过来。”

黄少天充耳不闻,大步从雨幕中穿过,即使从车门到有遮挡的台阶只有一小段的路,他灰色的T恤依然被打湿了一大片。

喻文州的话让他的心脏有一瞬间的酸胀,像是被人捂着捏了一会儿,传来绵绵密密的疼痛。于是他用力地拉了喻文州一把,那台阶很低,依然能淋得到雨。喻文州猝不及防,趔趄了几步,而后被黄少天一把抱在了怀里。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喻文州还没有反应过来,黄少天就极用力地抱住了他。一节台阶不高不低,恰巧弥补了他们之间那一点点身高上的差距,喻文州闻到了沐浴露清洌的香味,那是黄少天惯用的味道。那味道混杂着雨水带来的尘土的味道,像一个透明却坚固的金刚罩,将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密不透风地包裹住了。

黄少天很快意识到喻文州回抱了他,腰被用力地箍着,喻文州的手臂灼热而有力,像是要将自己死死地嵌入他的身体。他感觉到疼痛,却一声不吭地承受着这个窒息而脆弱的拥抱。耳边是轰鸣的雨声与喻文州沉重的呼吸声,黄少天轻轻地拍了拍他后背,声音不大却无比地坚定。

“我和你一块儿上去。”

喻文州一怔,动作难得有些迟缓。黄少天先到了前面,而后回过来看他,他笑了笑,嘴角上翘,露出了两颗小巧的虎牙,见他没有上前,便又伸出了手。

那一瞬间,似乎有巨大的光芒从黄少天的身体里迸发,喻文州几乎是本能地去握住他的手。八年前,他们总是在校服袖子下面偷偷做着这个动作——

手指轻轻攀爬了几下,而后掌心抵住了掌心,五指扣住了五指。


喻姗没有晕多久。

家里的女佣是知道她一直在服用降压药的,医生见惯了这样的病人,同她确认了之后很快让人注射了降压药。几分钟过后,血压降了下来,喻姗也渐渐恢复了意识。喻文州过来同医生说话的时候,喻姗微微张着眼,看着房间里那个修长的身影,抗拒地闭上了眼睛。

雨一直没有停。

即使喻姗一再拒绝,喻文州仍然在医生的建议下办理了住院手续。去病房的路上,喻姗冷着脸,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紧紧抿着,没有同喻文州说一句话,也没有发现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的黄少天。

病房里灯光昏暗,喻文州小心架着喻姗的肩膀将她扶到了病床上。这一次喻姗没有反抗,因为她实在没什么力气,只是这样的动作都让她不住地喘气。

喻文州替她盖上了薄被,调高了病房的温度,又去拉病房的窗帘,转身时,他发现喻姗已经背对着自己转过了身。

她身上的病号服显然大了一号,松松垮垮地套在她瘦小的身体上。喻文州久久地凝视着母亲的背影,终于无声地垂下了眼。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喻姗的身边。

“你应该告诉我的。”他平静地开口,嗓音带着点干涩。

好几年前,喻姗就有过高血压的症状,黄云河带着她看过几次医生,说是并不严重。近年来喻文州不和喻姗住在一块儿,偶尔见面也总是不欢而散,他没看到喻姗用药,也没听女佣说起过。直到今天,女佣才唯唯诺诺地说近两年喻姗总是在服药,她想过要告诉他,但是喻姗不让。

“告诉你?”喻姗笑了一声。

她的声音不大,却很尖锐:“如果你还把我当你妈的话,我当然会告诉你。可喻文州,你看看你做的事情,你把我当妈吗?啊?我当年为什么要生你?我到底为什么要生你?”

喻文州闭了闭眼,像是没有听到喻姗刺耳的话语,他张了张嘴,声音低哑道:“妈,对不起。”

喻姗背对着喻文州,听到这几个字,肩膀猛的颤抖了一下,而后再也停不下来了。她的情绪乍然间失控了,泪水凝满了眼眸,喉咙哽着,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分离,痛得她不住地用手去敲打。

二十几年来,喻文州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三个字。

“对不起……对不起……”喻姗断断续续地低吟出了声,声音显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折磨,她忽然挣扎着坐了起来,动作虚弱而吃力,嘴里却梦呓般重复着喻文州刚才的那三个字。

“对不起……对不起……你说你对不起……”她转过头,半脸都是斑驳的泪痕,她忽然又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被拉扯着,一撮凌乱的头发掉到了脸颊边,一根白色的发丝亮得刺眼。

她忽然间越笑越大声,带着一种泣血般的绝望与难以置信。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一直都不知道。

二十来岁,她的生活普普通通,高中毕业后就出来工作,父母偏心弟弟,她很早就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她第一个男朋友不是什么有担当的人,只会陪着她去打胎,在听到她很可能不会在生育以后便开始变得躲躲闪闪。后来她甩了他一个巴掌,决绝地离开了。她换了工作,换了住处,她鼓起来勇气重新开始生活,黄云河却在不久后毁了她的一切。很多个夜晚里,她都会反复地梦到那一天。酒气熏人的黄云河压到了她的身上,粗鲁地将手探进她的身体,他叫着一个她没有听过的名字,那是他妻子的名字,他像死神一样将她从人间带到了地狱。后来她嫁给了黄云河,每每从这样的噩梦里醒来,看着身边那个打着鼾的男人,她都会有一种不真切的恐惧感。她在怕黄云河,却也在怕那个选择嫁给了黄云河的自己。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喻姗想不通,她有无数的恨意与怨怼,她说不出来,也扔不掉。生活无情地鞭挞着她,作弄着她,却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对不起。父母没有,那个面目早已模糊的男友没有,黄云河也没有。

第一次对她说对不起的,竟是那个将她从地狱重新拉回人间的婴孩,那个从她的子宫里孕育,渐渐长成少年、又变成了青年的孩子。

喻姗觉得荒谬,也觉得可笑。她看着紧紧皱着眉毛的喻文州,双眼通红,脸颊呈现一种不自然的颜色,笑得几乎有些癫狂。

她喘着粗气,面上是斑驳的泪痕,她看着从自己身体里出来的这个青年,捂着胸口问:“ 你不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吗?你不是不在乎吗?你做错了什么?你对不起我什么?”

她死死地盯着喻文州,发红的双眼里满是偏执的光,苍白而瘦削的手紧紧地抓着床单,指尖微微颤动。

她在等喻文州的答案。

喻文州垂眸,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而后他又抬眼,眼皮撩了上去,露出了那双平静而好看的眼,那是他们最相像的一部分。

喻姗在寂静中走了神,她忽然想到了很多人说过的话,他们说喻文州有一双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又说孩子长得像妈妈是好事。

喻文州七八岁的时候,她曾有一段时间很是魔怔,每天早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喻文州的样子,她很怕某一天醒来,喻文州就长成了黄云河的样子。后来黄云河的面目也在漫长的时间中开始变得模糊,几年后再一次见到黄云河的时候,喻姗甚至没有立即感到恐惧或者仇恨,那一秒浮现的情绪是一种极度的庆幸与快乐,她想,还好喻文州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他。

“我做不到你想要我做的。”喻文州放缓了声音,他观察着喻姗的神色,斟酌着自己的用词,他原本可以说得更干脆一点,可倒最后还是心软了,“我没法变成你想要的那种正常人,我也不愿意变成你想要的那种正常人。 ”

“他没有做错什么,最开始不正常的人是我,不是他。”

喻姗颤抖着,她当然知道喻文州说的是谁。也终于知道喻文州是真的不会再回头了,她嘴唇颤栗着,眼闭上又睁开,声音变得无力而苍老。

“他恨我。”喻姗喑哑地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带着血往外蹦,“他是想要报复我,他不怀好意,他想拖着我和你一起下地狱,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啊?”

“妈。”喻文州抓住了她的手,平静地说,“那是过去的事情了,那时他不知道那些事情。”

“况且。”他顿了顿,似乎有点犹豫,可短暂的停顿后,他依然轻声开了口,“是不是地狱,只有我才知道。”

喻姗的瞳孔渐渐地放大,极度的震惊让血丝如枝桠一般抽长布满了她的眼球。她像是被人当头一棒,头晕目眩,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忽然间意识到,自己与喻文州何其相像,他们都是有墙也会一直去撞的人,走不过去,那就将墙撞烂,是不是地狱,走过去才会知道。

当年她离家时是这样,离开男友时是这样,决定要生下喻文州的时候是这样,最后决定要嫁给黄云河的时候,也是这样。

她呆滞地坐在床上,眼神中染上一种颓然与灰白,就好像在明白这一点的这一瞬间,她花了一辈子、用血和肉精心铸就的那座山峰轰然倒塌了,她好不容易爬到顶点,一夕之间却又坠了下去。

雨水砸到了窗户上,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响声。

喻文州扯了一张纸巾,擦去喻姗面孔上狼狈的泪痕。

“我不会走。”他对喻姗说,“妈,我不是你,但我是你的孩子。”

-tbc-

她没有坠下地狱,只是坠到了平实的地面。

而现在喻文州有足够的力量去接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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