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春秋（41）
41.
郑轩走后，黄少天和苏沐橙在食堂里又坐了一会儿。
早餐的时间过了，医院食堂里的人越来越少。郑轩拿着果篮和黄少天打的粥先去了病房，苏沐橙看着黄少天怔怔发神的样子，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去走走吧。”苏沐橙笑着说。
黄少天抬头看她，点了点头。
郑轩的话还在他脑海里不停地盘桓，那些突如其来的事实像一场强烈的地震，摧枯拉朽地在他体内崩塌。
——原来喻文州找过他。
在那些最艰难的岁月里，他都不敢去想这样的事情，他觉得喻文州不可能不恨他，他甚至觉得现在的喻文州也不过是因为年少时候的那点执念才会这样坚持，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喻文州一直在找他。
高三那年，他一个人去了S市三次。
黄少天光是想到，就觉得疼，浑身都疼，像是有根绳子绑住了他的心脏，然后开始拼命地缩紧，绳子勒进血肉，淌下鲜血。
S市有两千万人，十六岁的喻文州站在那座城市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而那时候的自己，只是一无所知地坐在陌生的教室里，过着没有任何新意的生活。
就算生活最难过下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至少还有小姨，却没有想过原来那段黯淡的岁月里，还有人一直在找他。
“我……当时是不是不应该走？”
走在住院部楼下的院子里，黄少天忽然出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苏沐橙。
他想如果那时候他没有逃走，那一切会不会和现在都不一样？可他又能怎么办呢？就算他再恨喻姗，那也是喻文州的母亲。
“我不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苏沐橙忽然停下了脚步，“但是，我想……”
她略一顿，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她还是看着黄少天问出了口：“那时候，还有现在，你们都不只是兄弟吧？”
黄少天看了她一眼，忽然没有力气去反驳，也不想去反驳了。
他笑了笑。
就算不只是兄弟又怎么样呢？在看到喻文州躺在病床上的那一眼起，他就明白了，早在七年前他们就已经成了一体的怪物，七年的时光都无法将他们割裂，还有什么东西能将他们分开呢？
他用了七年的时间去尝试，可最终一切都是徒劳。
他们是分不开的。
苏沐橙见黄少天没有否认，反而笑了，他的笑里有绝望，有无可奈何，也有一种无畏的固执，苏沐橙反倒是觉得松了口气。
“你知道吗？”她说，“高二的时候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到你突然走了之后，我们和文州熟悉起来，我才开始有这种猜测。”
“那时候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可喻文州的样子太可怕了，真的有人会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有这么大的执念吗？我想象不出来。”
“高考结束以后我出了国，很多事情都是郑轩告诉我的。文州考去了B大，那时候他妈已经不怎么能管到他了，也不知道那两年他一有空就去S市，单郑轩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你也是我们的朋友，你一声不吭地走了。我和郑轩也着急，可谁都没有像他那样，几乎是一直在做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你父亲都找不到你，他又怎么可能找得到你？那时候我也劝过，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你知道文州这个人的，他认准的事情几乎不可能改变，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同谁都合得来，后来偏偏同我还有郑轩熟悉起来，其实还是因为你……”
苏沐橙笑了笑说：“他可能觉得，你有一天会来联系我们。”
黄少天闻言，睫毛颤了颤，闭上了眼睛。
“后来大三那年，他申请了交换的项目，一声不吭来了美国。”
“正好那时候我一个学长毕业，公寓急着转手，他租了下来。我看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我根本没想过他会出国。他刚来的时候事多，我帮了一些忙，那时候我听到他手机一直在响，问他是谁，他说是他妈。他妈根本就不同意他出国，他是自己出来的。”
“后来的几周一直过得挺好的。我以为他终于放下你了，我觉得这未必不是好事。学校里华人不多，所以时常会一起吃顿饭什么的，他看上去也很正常。后来他时常不出现了，我才觉得不对，他一个白人同学告诉我说，他太辛苦了，辛苦到几乎成天都在实验室，还问我你们中国人是不是都不睡觉的。我听着就觉得不对，你也知道的，他不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所以我后来去了他的公寓找他。”
苏沐橙语气平静，像是只是在说一件寻常的事情。
黄少天却听得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逆流结冰，只等一把锤子将他整个人敲得四分五裂。
“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苏沐橙看向他说，“整个公寓里都是烟头，只差一点烟雾报警器就要响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吸烟的，他坐在地上发呆，整个人都憔悴得不行，我那时候几乎都不敢相信他是喻文州。”
“然后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你的那个烟盒。”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他根本就没有放下。”
黄少天不受控制地开始想象那样的画面，苏沐橙的陈述如同一台投影仪，将那些画面投进了自己脑海中。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孤独又脆弱的喻文州，像一个透明鬼魂，从自己的胸腔中穿过。
苏沐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雨后放晴的天空，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问他几天没有睡了，他说三天。”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睡不着。”
“他去学校的医院开了安眠药，可是也没什么用。”
“后来我们去了专业的心理咨询诊所，他才开始慢慢地好起来。”
“再后来，你们的父亲去世了。他得知消息的那天刚好是毕业答辩完的那天，很多手续急着办，但他又没有办法，只能申请延毕。”
“一个月后他回来了，办了手续，退了公寓，连毕业典礼都没有赶上。然后我听说他要回家继承公司了。”
“你知道他学的是什么吗？”苏沐橙突然问道。
黄少天摇头。
“他学的是生物，本来是打算直接申请本校的硕士的。我们都搞不懂他为什么会选择回去，那等于是放弃了这几年学的所有的东西，你不知道他的成绩有多漂亮。”
“郑轩告诉我我才知道。”苏沐橙说，“你爸走了以后，几个股东蠢蠢欲动，云溪房产崛起得太快，根基却很不稳，如果喻文州不接手的话，那公司就已经落到别人的手里面了。云溪房产有你的股份，喻文州觉得，那是你的东西。”
“那几年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他的股份加上黄云河和喻姗的股份，也不过勉强抢过了位置，一个二十几岁的人能管什么公司？当时没人觉得他能做好。”
“可是他做到了，多难的事情他都做到了。”
“黄少，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说这些年你过得不好，可他也过得不好。”
“这些话按他的性格他肯定不会说，所以我替他说了。”
“不管你们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那都已经过去了。”
“天放晴了，你们也该好好地过下去了。”
苏沐橙抽出了一张纸巾，递给了黄少天。
黄少天浑噩接过，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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